“校内校外,网上网下,圈内圈外,两张皮;既丰富又单一,既刚强又脆弱,既机智又盲目,既容易共情又容易麻木;一肤浅就焦虑,一深入就痛苦……”在RAISE2024第七届亚洲国际学校大会上,北京大学教育学院副院长、博士生导师刘云杉描述了当代大学生的“镜像认识”后困于“二手时间”之中,引发共鸣。在当前教育改革大潮下,我们如何寻找教育的内核,回归教育本质?大会后,顶思专访刘云杉,为教育变革带来更多启示。
顶思:评价在课改中发挥重要作用。您认为如何用评价工具帮学生成长?
刘云杉:作为教育学者,我更多是在批评“教育评价”。评价改革,特别是破除“五唯”(唯分数、唯升学、唯文凭、唯论文、唯帽子)一直是中国高等教育乃至基础教育中的重大难题,甚至被认为是世界性难题。近年来,我们发现大学生开始变得越来越相似,目标越来越趋同。大学教师惊讶地发现,考试本身应是一种监测手段,用来检测学习过程,但如今学生却将考试视为学习目标,这本身是奇怪现象。
在大中衔接过程中,特别是在基础教育领域,新课程改革提出了一个有趣的概念,即淡化考试,强化评价,并将评价与教学视为双轮驱动。过去,评价主要基于教科书和知识学习,而现在则更多地转向基于评价的学习。一些教育改革专家特别提出“元学习”或“自我监控学习”的概念,这要求学生清楚地了解目标,认识自己与目标的差距,并设计行为策略提升和改进,然后再进行评估。
这种学习模式在训练技能方面是有效的,正如杜威所批评的,训练上臂二头肌是可行的。但在知识学习方面,这种方法存在问题,因为知识学习需要打开经验世界,而不仅是行为主义的输入-输出。我们越来越倾向于行为主义训练结果,这一改革的初衷是淡化考试,但客观上却强化了评价。强化评价后,学生的学习行为变得越来越细致和原子化,每个知识点和行为输出都被严密监控。
过去,我们的教学主要关注教师的教,而现在以学生为中心的学习则更多地关注学生的学。评价标准是学生的行为输出,要求学习行为可监测、可观察、可量化。这种方法看似科学且有效,但其理念存在问题。它将学习过程细化为一系列打卡行为,完全基于行为主义的操作和条件反射的思维模式,我认为这个方向是错误的。
顶思:在这样的评价机制影响下,在高等教育阶段,您发现学生面临哪些问题?
刘云杉:在高等教育领域,学生面临的问题主要体现在对于学习任务的“性价比”的过分关注。研究工作本质上是开放的,探索未知领域的,但学生在投入时间精力之前,非常关心产出和回报。知识探索本身充满不确定性,并不总是能够提供明确的产出。这种心态导致学生的学习行为和态度发生显著变化。
过去,在实验室中,学生能够接受99%的努力加1%的运气,他们将失败视为尝试和学习的过程,而不是终结。然而,现在的学生非常急躁,一旦遭遇失败,他们很容易感到沮丧。
学生习惯了基于明确标准和产出的学习模式。他们追求的是明确的产出,而不是全身心投入到充满不确定性的探索和事业中。这种倾向部分源于教育体系中对知识的定论和行为的标准化,如项目式学习(PBL)的封闭性,使得学生习惯于封闭和明确的学习路径。
在与学生的讨论中,我们发现无论是通过高考还是竞赛进入大学的学生,优秀的学生趋于相似,而表现不佳的学生则差异较大。竞赛学生的特点在于他们从小就面临挑战和难度较高的学习任务,这些学习任务往往没有固定答案,教师更像是引导者而非知识的直接传授者。这些学生习惯于在不确定性中探索和解决问题。
相比之下,通过高考进校的学生大多习惯于有标准答案的学习模式。这种模式下,学生中出现了大量假性学习或虚假学习的现象。这些学生的学习动机不再是对知识的直接兴趣,而是基于外在动机的间接兴趣,如排名和社会认可。这种现象反映了教育的功利化倾向,学生更关注外在的名次而非知识的内在价值。
所以,教育制度中对数据和评价的过度依赖,助长了学生的学习变成了一种相对位次的竞争。在这种竞争中,知识和技能变成了达到外部目标的工具和中介,而非学习的目的本身。学生在意的是外部的名次,而真正的学习过程却被空洞化。这种趋势对教育的负面影响是深远且致命的。
顶思:您曾提到“核心素养被过度强调了”,您认为专深的学科知识和可迁移核心素养之间的关系是怎样的?该如何平衡?
刘云杉:在讨论核心素养与专深学习知识之间的关系时,存在一些误解。首先,素养和核心素养的概念更多源自经济学话语,强调的是可迁移性且可评估性。然而,能力和知识之间是不可分割的。没有知识、没有具体能力支撑的抽象能力是没有意义的。
我们常错误地将知识视为低阶的,能力视为高阶的,并将这两者二分,甚至在位序上有所区分,这是错误的。可迁移能力与具体技能之间的关系,以及它们与知识之间的关系,这是教学中需要仔细考量的问题。
我一直在批评一种观点,即“用过去的知识教今天的孩子去面对不确定的未来,所以知识不重要,我们要强调能力”。但过去的知识是人类千百年来留存下来的,经得起考验的。知识与信息不同,信息是易变的,而经典的知识是经历时间考验的。知识和能力不能被二分。
其次,具体技能与可迁移能力之间的关系,这与资本和算法有关。一般技能往往可以在跨学科、跨领域中流动,并转化为算法。在资本主义文化中,这导致具体技能的贬值,中间阶层开始塌陷。资本导致越来越少的人占据越来越多的资源,而大多数人则面临霸凌和缺乏工作机会的困境。
作为教育学者,我更关注什么样的社会形态、知识形态和技能形态有助于维护人的尊严,尤其是普通人的尊严。教育应该旨在培养能够在社会中找到自己位置,实现自我价值的个体,而不是简单地追求可迁移能力。
顶思:您也提到过应试教育和素质教育之争。您认为精约和博放教育在未来社会发展中有着怎样的走向?
刘云杉:应试教育与素质教育的争论,实际上可能是一个伪命题。应试教育主要侧重于知识教育,而素质教育则被认为包含某些能力和素养。这种区分背后,反映了中国日益壮大的中产阶级对于教育的想象和再定义,也是他们对心仪的生活的再定义。
然而,所有的素质教育都是从其文化和社会土壤中生长出来的,没有脱离具体文化和环境的抽象素质。以衡水中学为例,尽管它被认为是应试教育的代表,但衡水中学的学生同样展现出了良好的素质。衡水中学的老校长张文茂特别强调,要将向上的动力植入学生心中,让他们一生都拥有不倦的向上动力。这种动力背后,是严格的时间控制能力、纪律和自律,这些都是大多数第一代学生所必需的素质。
另一方面,博放教育可能更多地出现在城市中产阶级中,他们的孩子需要更多的艺术表达、体育活动,以及与现代城市生活相匹配的各种素质。这些素质与城市生活紧密相连,同样是从其社会土壤中生长出来的。在第二代大学学生的情况下,他们的成长环境和特点是不同的。正如心理学家里斯曼在《孤独的人群》(1954年)所描述的,第一代人的人生动力像发动机一样,而第二代人则像探照灯,不断旋转,捕捉机会,这是现代工商社会中人的特征。他们更擅长处理人际关系,更易于体察他人情感,具有与人相处的讨人喜欢的特点和趣味。第一代人更多地在自然环境中成长,他们的勤奋、自律和吃苦精神,就像发动机一样,是从他们的土壤中生长出来的。不宜简单地将这两种教育方式二分。
顶思:在您看来,以教为中心和以学为中心,都带来一些问题。您认为理想中的课堂应该是什么样的?学校和校外机构应该是什么样的关系?在孩子成长中扮演什么角色?
刘云杉:教育与学习是两个不同的概念。教育的核心在于向学习者传授他们所不知道的、更伟大的事物。正如柏拉图所言,学习者知道自己不知道的地方,会努力去了解;但对于自己不知道的未知领域,需要教育来指引。教育的目的是为学习者提供一种全新的人格模式,让他们见识到超出个人经验范围的更广阔的世界,打开他们的精神世界。
学校在这一过程中扮演至关重要的角色。不仅是学习的环境,更是道德教育的场所。教育的关键在于塑造学生的品格和性格,使他们能够做出独立且自主的判断。在基础教育阶段,知识的学习不仅是经验的拓展,也是精神世界的构建。
然而,当前教育实践中存在一些误区。一方面,特长和兴趣被过度强调,与共同的人性相比,个性是微不足道的;另一方面,学校教育被定位为消费行业,过分强调学生的自主选择。西方教育界对此也有许多批评,认为共同人格的塑造比多样性更为重要。
顶思:未来学校形态应该是什么样?对基础教育管理者有什么建议才能打造更好的学校?
刘云杉:首先,每位校长都应该因地制宜,不盲目照搬模式,因为每个学校都有其独特性。其次,校长需要认真观察学生,确保他们在学校中真正有所收获。有一些简单的指标可以用来衡量,比如学生是否快乐、是否有活力、是否眼中有光、心中有爱。如果学生在学校中能够体验到这些,那么他们就会热爱学校,享受学习和成长的过程。
为了实现这一点,教师需要在工作中感到幸福和尊严,他们应该热爱自己的工作,并在教学过程中保持松弛感。这样,他们才能以温和的态度观察和引导学生。
校长的角色是营造一个积极的学校氛围,而不是过分强调各种指标和KPI。如果把KPI传递给老师,老师再把KPI传递给学生,这一层层传递背后一定是层层加码。校长需要关注学校的生态环境,创造一个接受过程、包容不同、允许试错的有机环境。
老师不是绩效指标,是事业共同体。正如费孝通提出一对观念——共生和契恰。前者意味着互相利用,具有一定的工具性;而后者意味着同心同德,彼此成全。教育的本质是成全,是培养学生的独立品格。学生站在学校正中央,那么学校应该是一片沃土,不仅成全学生,也成全教师的职业尊严和教育理想。国际学校因师生比较低,环境相对松弛,有利于打造更好的教育生态。
作者 | Zoey