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是一名来自国际学校的一线教师。我讲述的近期真实经历或许很多老师都经历过，无须对号入座，惟愿相互理解。前几天 AP 模拟考，本想借此检验学生整体复习成效，我却在清点名单时意外发现：成绩一贯拔尖的学生缺考了。进一步了解才知道，学生没有生病，只因害怕考砸，不想面对可能下滑的分数，索性“躲”在家里。这看似天真的举动，却在国际课程备考压力日益沉重的当下并不罕见。

01 学生的学业压力远超自我调节极限

我带着困惑与多位老师交流。许多教师表示，回顾日常教学，类似的“退缩”并不止这一种情形。有学生干脆缺考，也有人坐在考场交白卷，或者像另一所国际学校的一位 IB 学生那样，对本该充满创意的实验设计任务写了几行就搁置了。

表面上，这些学生似乎在用“不努力”来规避“失败”的打击，但实质上，这是一种严重的心理预警——他们的压力已远超自我调节的极限，大脑只能用“自保模式”来暂时逃避挫折。

老师看在眼里既心疼又无奈；有的教师回想起自己在课堂上频繁曝出成绩排名、公开批评学生时，才猛然惊觉：那些原本想用来激励、学生的做法，可能恰恰成为孩子害怕失败的导火索。家长情况也类似，常常把升学、学费、未来发展等“严苛对比”层层施压给孩子；一旦成绩不理想，就不假思索地数落，甚至口不择言。压力如同巨石，沉沉压在孩子心头；等到考试临近，他们宁可“主动认输”也不敢直面可能的失利。

再看国际课程本身，近几年的突发状况无疑加剧了学生的茫然。疫情造成的线上线下反复切换，让 AP、IB、A-Level 等考试时常出现内部评估、在线测试或预测评分等非常规政策；不确定性骤增，一些学生随之生出“既然一切都变幻莫测，我又何必拼尽全力”的消极想法。同时，随着竞争激烈、名校录取门槛持续攀升，“没拿高分就等于被淘汰”的论调大行其道，学生还没离开考场，心态就早已溃散。

更令我们担忧的是，一些家庭为了给孩子留好“退路”，会在国内“卷不动”时安排他去澳洲、新西兰、美国等地读中学，希望以环境转变来减轻竞争压力。然而，如果核心问题——孩子的内在成长与心理素质——并没有得到真正的重视和改善，那么他们无论身处哪个国家或学校，一旦再次遇到考试或挫折，往往依旧容易想要“逃离”，只是若不好好学游泳，换万般泳池也枉然。

随着各种压力层层叠加，越来越多的教师开始自省：我们是否过度聚焦分数与排名，忽略了孩子对挫折的承受力？当他们选择缺考或放弃时，是否应该先弄清楚背后的心理需求，而不是仅盯着那张不理想的成绩单？在提升学科知识和备考技巧之外，也许更重要的，是让孩子学会如何面对失败、如何稳定心态，以及如何在陌生或高压情境下不至于“心理崩盘”。

这些退缩现象并非个体孤例，而是折射出当代青少年在国际课程备考中的普遍焦虑。疫情、经济与国际形势的动荡，让所有人都仿佛在风雨飘摇中艰难前行；成年人忙于自身财务和工作，常忽视了孩子真正的情感需求。而孩子们白天要应付繁重的课业与成绩竞争，晚上还要处理各种社交媒体和碎片化信息带来的情绪冲击，缺乏持续而系统的放松与调节。当疲惫和负面情绪一直得不到纾解，到了临考关头，哪怕一丁点风吹草动，都可能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，令他们选择退场或彻底放弃。

02 拿什么打破“分数恐惧”解决“熵增”？

在我看来，这些问题并非无解。真正要打破分数恐惧，就必须认识到焦虑的实质是“一种持续消耗的封闭状态”——用物理学概念来说，这就是“熵增”。在热力学中，熵代表了系统无序程度的大小；如果系统是封闭的，没有和外界进行足够的能量和信息交换，那么随着时间推移，熵就会越来越大，终至混乱和崩溃。换言之，当学生因高压而“封闭”在对分数与排名的恐惧里，一切负面情绪都只能在他自身内部不断滚雪球式地累积，最终可能发展到难以收拾的地步。

要解决“熵增”，就得让系统变成一个对外开放的“耗散结构”，即在不断的能量与信息交换中重新获得新秩序和活力。套用到青少年教育中，便是要为孩子提供更宽阔、多元、流动的环境与支持，让他们能够“打开自己”，把焦虑和压力及时向外排解，并从外界获取新的动力与灵感：

▶让学习环境更开放：不再仅仅盯着分数和排名，而要把眼光放到更广阔的世界里，帮助孩子们参与跨学科项目、社会实践，甚至国际交流。从外部环境中引入新的刺激、理念、文化碰撞，让孩子对学习与人生的理解跳脱“分数至上”的固化思维。

▶让心灵通道更畅通：加强日常的心理干预与情绪疏导，让孩子在遇到困难和压力时能及时表达，不至于把痛苦都憋在心里。家长和教师也应学会识别孩子的情绪信号，主动伸出援手或转介给专业机构。

▶让家庭与社会共同参与：家长应尽量摆脱“唯分数论”的桎梏，为孩子引入更多元的可能性，包括艺术、运动、公益项目等，帮助他们在更丰富的外界交流中逐渐形成新的兴趣和目标，也为他们提供充足的“心理呼吸空间”。社会则要鼓励多维度的评价标准，给各种不同潜质的孩子以机会和认可。

03 以“开放系统”和“耗散结构”的视角解决问题

当我们用这种“开放系统”和“耗散结构”的视角去思考，就会发现下面几个可能的解决思路：

第一，完善社会与学校的心理支持体系。

学校需要配备更为专业且常态化的心理辅导力量，除了在危机时刻介入，也要在日常教学中落实心理健康课程或活动，让学生随时有渠道倾诉焦虑、获取支持。家庭、社区与医疗机构之间应当形成联动，为学生的心理保驾护航，避免让他们在封闭环境中越陷越深。教育管理层面，也可以加大对心理健康课程和师资的投入与政策支持，推动学校建立足够完善的干预机制。

第二，构建多元升学与评价体系。

一味强调高分与排名，实际上就是在人为制造“封闭系统”。要打破这种局限，就需提升对综合素质、实践能力与多元发展的重视。像 IB、A-Level 和 AP 这些国际课程，原本就有拓展论文、社会实践、跨学科探究等要求，可在指导过程中进一步把焦点放在学生的综合能力与人文素养上，让他们真正体会到成绩之外的成就感和成长价值。若再辅以信息透明的升学规划指导，减少学生因未知而产生的恐慌，他们自然也更愿意全力尝试。

第三，加强教师与家长的协同培养。

教师并不仅仅是传授知识的人，也要成为学生的“心灵教练”，在平日里多留意孩子的心理变化、学会一些基础的情绪应对方法。家长同样需要不断更新观念，认识到分数只是人生中的一个指标，远不足以定义一切。通过家庭教育指导、家长成长课堂等方式，让更多父母真正理解“孩子要的可能不只是好成绩，还有被尊重、被理解和被肯定的需要”。

第四，倡导平衡的学业与生活方式。

过度的考试压力会使孩子丧失对生活本身的热情和探索欲。要想让他们形成健康的“耗散结构”，就要给他们在高强度学习之外更多元的体验路径，比如艺术、体育、社团活动、志愿服务等，让他们接触更广阔的人与事，在过程中寻找新的兴趣点并获得新的力量。学校还可以引入冥想、正念或其他简单的情绪调节练习，帮助学生在紧张备考之余给自己“放风”。

第五，打造跨学科、跨文化的视野。

越是封闭在单一视角中，就越容易因一点波动而陷入自我怀疑。如果我们能够鼓励学生参与国际项目、跨文化交流，或在校内尝试跨学科探究，他们就会对“学习”与“成长”有更立体的认识，看到知识背后的现实应用价值。这样一来，考试虽然仍重要，但至少不会成为人生唯一的评判坐标。

从 AP 模考里学生的“临阵脱逃”，到 IB、A-Level 等考试中的“白卷”与“提前放弃”，这些退缩信号反映的不仅是孩子个人的焦虑与恐惧，更是教育与社会整体在理念与实践上的困局。我们或许无法在短时间内终止外部环境的动荡，也无法彻底停止无意义的“内卷”，但至少可以让教育和家庭体系真正成为一个“开放系统”，不断向孩子注入新的支持、能量与远景，让他们有机会把堵塞心头的负面情绪“耗散”出去，并在过程中获得更高层次的成长。

只要孩子们相信努力终会有回报，失败也并非人生的终结，那么他们就会逐渐摆脱对分数的恐惧，进而在任何考场与人生关头，都能稳住心态、敢于全力以赴。毕竟，分数可以衡量一时，却终究无法衡量全部生命价值。与其质问他们“怎么又退缩了”，不如积极思考：我们能否为这些年轻人预留足够的回旋余地，让他们在面对重重不确定性时，依旧看见希望和选择？

作者丨段凯耀：芝加哥大学“杰出教育者”奖得主、美国大学理事会 AP 全球年会统计学学科报告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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